记者 | 江睿杰
编辑 | 王姗姗
在苏南经济最活跃的“苏锡常”都市圈中,论工业产值规模,常州一直落后于苏州和无锡,在城市创新型发展方面的声量也长期是3个城市中最弱的。常州是典型的“工业立市”,直至最近几年对外喊出要做全国“新能源之都”,才进入热门城市的讨论名单。
【资料图】
顺着新能源这个热闹的主题,常州作为一个城市经济体的对外形象,正日渐清晰起来。但是,深圳、武汉、西安、合肥……将自己与新能源产业这个风口紧紧绑定的城市远不止常州。作为一个尚未踏入“新一线”城市名录的二线城市,常州与它们竞争“新能源之都”的称号,靠的是哪些筹码?
2022年,全国的动力电池产量中,有20%直接来自常州;乘联会数据显示,2022年常州新能源汽车产量达34万辆,位居全国第六位,预计今年全市新能源汽车的产量有望超过70万辆。同时常州的新能源汽车和汽车动力电池产销量都占到江苏全省的一半,相当于苏州、无锡、南京等城市之和。这些数字,让常州在这场“新能源之都”的竞争中,意外地保持了暂时领先。但事实上,从纺织重镇转型成为新能源重镇,常州的成功又有一定的必然性。
“长期来看,长三角各城市的产业空间布局会不断优化,规模化生产制造环节将不断向区域中部优势产业集群城市靠拢。对于成熟企业的生产制造环节来说,一线城市土地、人力和能源成本都太高了。”经常参与常州本地项目的世邦魏理仕战略顾问部中国区董事谢义伟根据长期观察指出。
01
溧阳速度
从高铁溧阳站出发,往西北方向驱车20分钟,道路两侧会突然出现几十栋高层住宅。这片在近3年刚刚出现的楼群,是全球最大的动力电池企业宁德时代为员工建的宿舍和福利房。
在常州下辖的五区一市中,西南的溧阳市位置最偏,但宁德时代在此建立的两座工厂贡献了2万个就业岗位,产值合计接近800亿元,占常州动力电池规上产值近一半。
溧阳的新能源故事,关键词是“主动争取”。
早在2011年,国内新能源汽车的年销量还不满1万台的时候,溧阳就引进了当时全球领先的波士顿电池公司来当地建厂,项目总投资3亿美元,是常州当时引进的单体投资最大的制造业项目。
虽然波士顿公司后来逐步被市场边缘化,但溧阳对引进动力电池企业到当地投资建厂的态度一直非常积极。2012年3月,中关村在北京市外设立的第一个技术产业园区也选址在溧阳,新能源产业被定立为该园区的核心高科技产业。
2016年,宁德时代建成的两个工厂分别位于福建总部和青海,正在筹划建设旗下的第三个工厂,而溧阳在候选名单上本来并不靠前。福建靠海,对外运输便利;青海则有丰富的盐湖资源,获取电池原材料比较容易。但这一次,宁德时代在选址上更关注地方政策支持、营商氛围等软环境的评估。
最终宁德与溧阳签下了一期百亿元的投资大单。
“当时溧阳市下了大决心,要把我们引进来,给的条件都很好,而且溧阳当地也有电池产业的基础。”宁德溧阳工厂公共关系负责人王敏刚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回顾道。
王敏刚是2017年从福建宁德总部调到溧阳项目的“先遣队”成员。当时宁德时代为第三家工厂成立的全资子公司“江苏时代”总共才十几个人,一期项目的厂房还没建完。也就是在这一年,上汽董事长陈虹也被吸引到溧阳,迅速敲定与宁德合资在溧阳建厂。由宁德、上汽分别控股的时代上汽、上汽时代两家工厂,都于当年开工。
3座动力电池工厂几乎同期在溧阳动工,初步显现出产业集群效应。但此后宁德在溧阳的规模不断壮大,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溧阳这个厂最后到底能做到什么样,一开始我们也不敢说特别有信心,更想不到这个厂现在的规模能扩大到当初的10倍,这个信心是一点一点慢慢建立起来的。”王敏刚告诉记者。
溧阳动力电池产业的基础、以及迅速完善的产业链配套体系,是宁德时代这样的企业愿意留下并不断扩大产能的关键因素。宁德的供应链上下游企业中,位于溧阳的本来就有30%左右,随着宁德自身体量迅速增长,带动更多产业链相关企业落户溧阳,产业链本地化的比例已经接近100%。
短短6年,江苏时代累计完成了4期建设,在溧阳投资累计超过300亿元,规划总产能超过126亿千瓦时(GWh),成为宁德旗下除总部工厂外规模最大的子公司。为了抓住新能源汽车这个重要风口,2021年年初江苏时代四期项目开工,投资近120亿元,实现了“当年开工、当年投产”,产能提升30GWh。
江苏时代厂区附近兴建的部分宿舍楼。(图片/由江苏时代提供)
江苏时代工厂入口处。(图片/由江苏时代提供)
02
区位及成本优势
江苏时代生产的动力电池电芯以及模组,最后会被送到宁德总部,组装成可以直接装到汽车上的成品电池包。据估算,去年这些电池包中有13万块运到了同在常州的理想汽车工厂中。
和宁德时代一样,理想也于2016年开始在常州建厂,这是理想首个生产基地。身为一家整车厂,理想选址建厂所看重的要素和宁德有很多不同,它更在意考察的是“区位优势”。
“我们选址的大逻辑首先是要在经济发达地区。第一步先确定了要放在长三角,然后确定是放在长三角一个区位比较居中的地方,常州就成了优先选择。”理想汽车智能制造负责人李斌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这种思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汽车的供应链远比电池企业更复杂。
一辆汽车少说有上万个零部件,要做到供应链企业全部在本地建厂并不现实。理想目前的Tier1供应商中,已在常州当地有工厂的比例,相比建厂之初翻了一倍多,占比约30%。如果把视野放宽到整个长三角,这个数字能提升到85%。
在这种情况下,把生产基地放在常州,在交通上能够最有效地覆盖长三角地区的零部件企业,同时用地和用人的成本还能比车企集中的上海、南京等地更便宜。可以说,区位优势和成本优势对于常州而言都是现成的。
从这些考察点来分析,常州和无锡的条件比较相似。但是,无锡最大的产业集群是物联网,新能源相关产业并不是政府在产业政策上最优先扶持的对象。常州则早在2010年前后,从发展光伏制造开始,一路跟随新能源产业的技术趋势。
“我们跟市里和区里领导开会,能够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新能源前沿的技术很熟悉。”李斌说。
常州似乎越来越成为新能源车企的一个必选之地。比亚迪于2019年4月与常州市政府签署战略协议,计划在常州高新区投资100亿元建设新能源乘用车及核心零部件产业园,又于2021年增资10亿美元。整车一期项目在2022年年初投产,年产能20万辆。9个月后,比亚迪再次宣布投资100亿元,常州基地的二期项目开工,预计今年第二季度投产,届时整车产能还将翻番。
无论是宁德时代,还是理想汽车、比亚迪这样的整车企业,它们在常州建厂并加速扩大产能的一个共同推动力,就是当地的营商氛围。
为了坚定企业留在当地的信心,溧阳政府为重点企业配置了驻厂专员,负责企业和各政府部门的协调,共同解决问题。派驻在宁德溧阳工厂的这位专员从建厂之初就到岗随时待命,按王敏刚的话说,“他可能比我们大多数员工都更了解这家工厂”。理想刚建厂时,厂区大门口是一条河,需要建一座大桥才能与市政道路相连。市政部门很快落实了建设方案,在工厂完工前就把桥建成了。
多位采访对象向《第一财经》YiMagazine证实,这种面向新能源企业的快速服务反应,不需要上级强调,已经深入常州当地基层政府的潜意识。不论是宁德时代所在的溧阳,还是理想所在的武进,或是比亚迪所在的新北,大家都很明白,不做好服务,就吸引不到好企业。
03
转型拐点已至
王敏刚和李斌都观察到一个现象,尽管厂建在常州,宁德时代和理想所拉动的几万个就业岗位中目前常州当地人并不多,特别是普通工人,绝大多数来自外地,尤其是中西部。
厂方提供了不错的薪资,但每天要在双班倒的流水线上持续工作12个小时,还是“劝退”了大多数出生于东部发达地区的年轻人。
即使是对技能要求更高的技术工种,情况也是如此。
常州交通技师学院是国家级重点技工学校,学制以五年为主,而在校生以常州本地人居多。汽车系成绩较好的学生,往往更倾向于去当地的4S店找工作,感觉比较“体面”。车企和汽车经销商集团也会和学校合作建立“订单班”,通过提供样车、检修设备、实习机会等资源,为自己定向培养人才。
但市场的急剧变动正在打破这种就业惯性。今年毕业的学生反映的其实是5年前的市场需求,当时有的燃油车企业销量很好,所以开了很多“订单班”,但5年后的今天销量腰斩,已经消化不了那么多人才,很多订单班学生的就业学校得重新安排。
为了应对新变化,在理想常州工厂投产、比亚迪常州基地开建的2019年,常州交通技师学院设立了新能源汽车维修与检测专业。
理想常州工厂内,机器臂正在为汽车喷漆。(图片/由理想汽车提供)
2020年,比亚迪在常州招工,学校里有100多个学生报名,接近汽车系当年毕业生的一半。这件事让校方开始认真考虑与新能源车企展开更深层次合作的可能性。
2021年,常州交通技师学院和比亚迪尝试校企合作办学。比亚迪将具体事务委托给一家第三方公司,以三方共建的形式,在常交院建立常州交通比亚迪产业学院,三方在人才培养标准、课程资源开发、实训设备、师资培养、学生就业等方面都有深度合作。“和原来的‘订单班’相比,产业学院的模式更灵活,既包括一个比亚迪订单班,也包括其他不限制学生去向的班级,而且该学院不仅限于服务全日制学生,其他新能源企业员工有需要也可以来此深造。“常州交通技师学院院长郑大庆介绍,学院正在申请交通部新能源汽车检测维修方面的培训认证中心,学员完成课业后能直接考取相关证书。
常交院学生正在学习检测比亚迪秦电池包的电 路。图片/朱峥辉
常州迅速壮大的新能源企业对于技术工人的需求很强。“随着工业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企业对普工的需求会逐步减少,而具有较高技能的技术工人的价值会变得更高。”李斌说。
仅理想汽车一家,每年就需要新招上千名技术工人,尽管参与许多校企合作,也面向全国招聘,仍面临一定的人才缺口。而常州交通技师学院的第一届新能源汽车专业的学生得明年才能毕业。
此外,新能源企业还希望与地方高校更多的科研合作,即使总部不在常州,工厂生产环节也存在各种工艺流程上的优化空间,需要更多的研发人才支持,但这方面的合作目前也还在探索阶段。
一个城市重组其工业产业链的过程,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主观选择。早在制定“十二五”(2011-2015)规划时,常州就把新能源产业放在当地新兴产业发展战略中最靠前的位置。早期重点发展的光伏产业,虽然曾一度遭遇市场整体低迷,但常州并未放弃发展新能源产业的战略。当地最大的光伏企业天合光能目前市值已超千亿元,长期位居国内光伏企业排行榜的头部,去年实现营业收入超过850亿元,同比增长高达91.21%。
天合光能带动了当地太阳能储能产业的发展,而这类储能技术及相关产业链,与动力电池产业也有很多相通之处。常州的新能源产业的版图随后才持续延伸到动力电池以及新能源整车制造。
从波士顿电池到宁德时代,常州引进动力电池企业的脚步总体上要比引进整车厂早3到5年。除了宁德时代,去年国内装机量分别排在第三和第七的动力电池企业中创新航(原名:中航锂电)、蜂巢能源——前者是在2018年把总部从洛阳搬到了常州,后者从创始团队的角度虽与河北长城汽车有很深的渊源,但2018年创立公司之初就把总部直接定在了常州。
这两家企业的总部均位于常州金坛区,很大一个共同背景,是金坛政府参与了对企业的股权融资。
据媒体报道,金坛区政府注资28亿元在2015年参与了中航锂电常州子公司的筹建。几年后,中航一度因产业政策调整而陷入经营困境,遭公司原大股东放弃,而金坛则选择继续增资,身份从当初的“招商”者,一跃变为第一大股东,这才引出后面总部搬迁的故事。此后,这家企业在落户常州后完成了产品和组织架构的重大调整,2022年更名中创新航并在香港完成IPO,募资近100亿元。这也是常州历史上金额的最大一笔IPO。从这个结果回看,金坛当初确实上演了一幕漂亮的“抄底”。
蜂巢虽是一家很年轻的公司,但创立4年时间,融资股东的名单中,便集齐了几乎所有国内头部VC,同时,也再次出现了金坛区政府的名字。此外,对于理想汽车这样的初创企业,在它还没建厂之前的A轮融资阶段,常州的地方产业基金就已积极参与投资。
当然,整个新能源产业的战线很长也很复杂,围绕“新能源之都”这项城市桂冠的争夺也日益激烈。目前,紧跟在常州后面的另一座新能源重镇是四川宜宾。去年当地的动力电池产销量在全国的占比超过15%,相关的工业产值同比增长3.4倍,增速远超常州。
宜宾位于长江上游,拥有大量水电资源,电价在政府补贴后可以低至0.3元/度,因此在那里建厂的后期运营成本相当诱人。宁德在宜宾的工厂项目已经规划到第十期。“我们去总部开会的时候,领导表扬最多的是宜宾工厂。”王敏刚说。
今年,常州有望成为江苏第五座GDP万亿之城。在这个目标之下,1月初常州举办新能源之都建设推进大会,提出新能源产业要在未来3年内翻一番的任务。这次大会上,常州对外发布了总投资折合人民币超470亿元的15个新能源重大产业项目签约落户。站在城市产业转型的拐点,常州下一步需要更多思考,怎样增加自己在新能源领域的软性吸引力,包括优化产业人才供给、提供更多与生产相关的科研支持,以及尽一切可能发挥产业集群间的协同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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